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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章 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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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2章 赴任

薰風暖暖的初夏, 酈壬臣在陣陣知了聲中啟程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已經重新加固到了完全合格的程度,她收到了來自灃都的調任書——拔擢她為陽丘邑大嗇夫。

這當然是朝廷的意思,也即是高傒的意思, 看來高傒對她上一輪的表現還算滿意,不過也沒有完全打消疑慮,否則就不會派她去那麽遙遠的城邑做大嗇夫了。

酈壬臣拿著任命狀, 左看看,右看看,高傒的意思她能猜出來, 可她猜不出王上的意思。王上似乎對這份任命沒有任何表態,似乎她被派去哪裏,都與王上無關一樣。

不管怎麽樣, 先上路再說吧!

王瑩和葛倉帶著彭城的百姓浩浩蕩蕩的送她出城,這陣勢比她拿著王庭符節來的時候還要轟轟烈烈。

在一片老百姓的夾道送聲中, 王瑩紅著眼和她灑淚而別,那哭哭啼啼的模樣,仿佛酈壬臣不是升官去了,而是受苦受難去了一樣。

酈壬臣只得安慰了她好一會兒, 王瑩才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走了沒幾日, 路過焦山驛站的時候,她又收到了王瑩給她寫來的信箋,展開一覽,原來王瑩和葛倉也收到王庭命書,要“升官”赴任去了。

王瑩與葛倉分別調任北武郡和三川郡的郡守大夫,這表面上是表彰他們的治水之功, 從城宰直接提拔為郡長官,但想想北武郡和三川郡素來是苦寒險峻之地, 流民猖獗,土匪頑固,歷代郡守沒有誰能治理好的,不論誰去,遲早要丟官。

酈壬臣長嘆一聲,只能在內心默默祈禱他們一切順利了。她稍停半晌,寫了兩封回信,本想寄去彭城,但轉念想到他們也即將啟程了,於是索性便將兩封信都寄往他們赴任的郡府,算算日子,等他們到任的時候,信也差不多到了。

沒有了田姬和驚的陪伴,酈壬臣的旅途相當枯燥。

她側騎著一頭黃牛,手執書卷,慢吞吞的走在官道上,牛背上插著大嗇夫令旗,兜裏揣著王庭下發的敕牒與告身,倒也沒人敢打她的主意。

她一面讀書,一面考察路上的風土人情,時而看看莊稼的長勢,打聽打聽農稅律令,如此這般,對漢國這幾年的基層情況也有了大致了解。

足足走了一個多月,才拐上一條新修的官道,此道名叫“子午道”,道旁的大石上寫明了修建它的意義所在:“今上國婚三年,饒山出翠玉,宰冢以王後有子孫瑞,故通子午道。” (註:改編自《漢書·王莽傳》)

王上大婚三年後,饒山裏出了一塊翠玉寶物,相國以此作為王後將要懷有孩子的祥瑞事件,因此修建了這條子午道。

酈壬臣讀到此處,不禁搖頭失笑,心想高傒是有多迫切讓王後誕下繼承人呀,連這種招都用上了,專門修了條國道祈福。

這道路的名字起的也大有指向性。

子為水,午為火,火為天為陽,水為地為陰,故水為火妃,通“子午之道”以協龍鳳呈祥。

酈壬臣在稷下學宮精修陰陽五行之術,她一眼便看出了高傒的心思,同時也看出了那位權傾朝野的相國大夫內心的隱隱焦慮。

酈壬臣又登上道路北坡,俯察地勢,尋龍探穴,這一看竟看出了些許名堂。

“還別說,此間的風水當真是為祈福王嗣而設計的,看來高傒背後也有堪輿大師指點啊。”酈壬臣邊看邊自言自語道:

“只不過,這氣機藏的太深了,恐怕一年半載是不能應驗咯,少說也要等上十載方成,也不知是哪位‘大師’的傑作?呵呵。”

她冷笑一下,走下山坡,又騎上老黃牛去了,沿著子午道從杜陵直絕韶山,徑漢中,又過了半月,才抵達陽丘邑。

盡管已經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但當她真正邁進城邑官寨的時候,還是為眼前的破爛嚇了一跳。

按理說,陽丘邑雖然是個新城邑,但也建城快五年了,周圍地貌雖然不肥美,但怎麽說也是有自己的土地和山林產業的,人口不多的情況下自給自足應該不成問題。

可根據灃都出示的稅收來看,這五年來陽丘邑竟然一文錢的稅也交不出來,甚至還要依靠灃都的額外補貼才能勉強維持下去。

還有更糟糕的問題,目之所及,酈壬臣在庭院裏沒有見到一個官吏,用來訴訟公事的堂屋全是灰塵和雜草,用來處理公文的屋子裏堆滿了沒有拆封的信箋,竹簡擺放的橫七豎八,書記功曹和府庫裏也空空如也,門窗破舊,這完全不像一個每逢朔望日都要舉行議會的場所,更像是逃難人家丟棄的破院子。

一切都說明這裏的管理是多麽松散懈怠!

在趕來赴任* 的路上,她曾反覆考慮過這裏一鱗半爪的情況,也盤算過將實行哪些策略。比如,要如何與這裏的同僚處好關系,如何推出一些措施,如何贏得百姓的尊重和信任,等她坐穩大嗇夫的位置,又該如何頒布一些改革的政策。

雖然她祖上十八代中誰也沒人在漢國做過如此小的芝麻官吧……但酈壬臣不氣餒!

在歸氏子孫中,官階最低也得是從灃都大夫做起的。但是,酈壬臣可不怕,正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她來的路上沒把治理陽丘邑當成什麽難事。

現在看來……酈壬臣眉頭深深的擰起來,她非常詫異,也非常不滿意。

她深吸一口氣,悄悄收起了大嗇夫令旗,在門口一塊空地拴好老黃牛,開始慢慢巡視她的新官邸。

官寨裏的建築大部分都是木頭蓋的,並且全都搖搖欲墜,連儲藏糧食用的倉庫也沒有用上石制缸。

她四下張望,又見到了不止一處令她無法忍受的自由散漫:後院的牛棚竟然沒有圍欄?池塘裏堆積著牲畜的糞便?谷殼和碎麥混在一起發黴了?

她咬咬牙,清麗的五官因為不悅而緊繃起來,但她仍然一遍遍提醒自己:要穩重,穩重,穩重……

這院子像是八百年沒有打掃過,也沒見一個人,直到她又穿過幾間屋子,一股醪糟味從後廚飄了出來,伴隨著劈劈啪啪的柴火聲。

她循聲走過去,又聞到了炙烤肉類的味道,裏面還傳出了七嘴八舌的閑談聲。

她的腳步聲似乎驚動到了他們,一個發髻淩亂、頭發上沾著麥草桿的年輕人從後廚裏冒出頭來,眼神茫然的落在她這位不速之客身上。

“你找誰?”

年輕人的眼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間,就現出了驚奇的表情。

此時的酈壬臣雖然衣著樸素,但從頭到腳都是幹幹凈凈、整整齊齊的,秀氣的臉上沈靜如水,眼眸清透如波,高雅的儀態仿佛是天邊來的貴人,哪怕站在破爛的院子裏,她也顯得氣質超群,不可輕視。

酈壬臣沒有回答他,而是問道:“你叫什麽名字?”隨後,有片刻的放不開,她又補了一句,“答予本官。”

“我……下吏叫白廣丁。”

年輕人徹底清醒了,雖然不知道面前這個看起來只有二十出頭年輕女子的身份,但她身著士子袍,心下推測一定不是普通人。

“好。”初入陌生的地方,酈壬臣一點也不怯場,她把韁繩遞給白廣丁,交代道:“你將門口的牛牽到牛棚裏去吧,再找個地方洗把臉再回來。”

“是。”白廣丁接過韁繩,轉身要回去。

“你到哪去?”酈壬臣叫住他,聲音染上了些厲色。

白廣丁眨眨眼,理所應當的說:“去和大夥兒說一聲,官寨裏來了個人啊。”

酈壬臣道:“做大漢的吏員,你應該先學會服從,先去把牛牽到牛棚裏。我會告訴他們我來了。”

“是。”白廣丁臉上露出一絲惶恐的神色,彎腰向大門走去了。

酈壬臣走到後廚門口,瞧了瞧它頂上冒出來的炊煙,估摸著時間,決定進去看看大家饗食吃的什麽,她伸手將門推開一條縫,果不其然,聞到了更濃烈的醪糟酒的味道,還有烤肉香味。

她皺了皺眉,推開門走進去,圓形的土竈臺邊圍了一圈人,約莫五六個,竈上正烤著一只油汪汪的山雞。

怎麽會有山雞?難道是偷獵了公家山林裏面的東西?

屋裏每人都穿著一身短打布衫,手裏都端著一個陶碗,裝著白乎乎的濁酒,他們全都回過頭來,驚奇的望向走到跟前的陌生士人。

酈壬臣一言不發,從一人手中自然而然的拿過陶碗,舉在鼻尖輕嗅了一下,然後以盡量禮貌的語氣說:“今日不是望朔日,也不是正旦日,你們為何飲酒?”

“喝酒快活唄。”那人滿不在乎的說,“你也來點兒?”

酈壬臣在心中無奈的嘆口氣,看來他們誰都沒有見到新任大嗇夫要就任的公文!

酈壬臣忍住把整碗酒都扣在他腦袋上的沖動,繼續平靜道:“漢制規定,官吏不到酉時不得進饗食,你們怎麽這麽早就大吃大喝?”

那人臉上有點掛不住,偏過臉去,“話如此多!”

顯然他們也不怕別人去告發他們,因為告狀要去到遙遠的郡守府邸,沒人會僅僅因為一只山雞而大費周折。

又有人道:“你以為你是誰?”

酈壬臣沒有回答他,但他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她順手潑掉了那碗酒,轉身走出去,“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剩下的人,應該都在廣場上吧。”

不錯,整個官邸就只剩下最後面的大廣場她還沒有去看過了。

她在袖口裏捏了捏拳頭,提醒自己要慢慢來,要謹慎面對,要有雅量,要穩重,穩重……她走過一道窄門,大廣場引入眼簾:

有幾十個人稀稀拉拉的站在廣場上曬太陽,有一搭沒一搭的商量著什麽賬目的事情,有的甚至赤腳踞箕在地下,男男女女沒有一個在幹正事,全都在插科打諢,一面磕著從谷倉裏隨意抓來的瓜子,甚至公然調笑,講渾話,追逐打鬧。

代表著陽丘邑官府的牌子斜斜的掛在木架子上,不僅沒有得到修繕,一個男人還像撥弄玩具似的撥弄著它,一邊和旁邊的同僚哈哈大笑。

酈壬臣的火氣蹭的一下就竄上頭頂了,官邸廣場是用來集會議事的地方,而不是……

就在這一瞬間,她最後一點點耐性已經到頭了,一切有關“要穩重,要慢慢來,要謹慎”之類的念頭在她腦子裏一掃而光,緊接著,她做了件一輩子也沒做過的豪放舉動。

她一個箭步沖到那個正在撥弄牌子且笑得最大聲的人跟前,一把擰住了他耳朵。

“跪下!”

那男人長得人高馬大的,本來不可能被身形纖弱的酈壬臣制服,但這一下來的太突然,那人驚慌之餘沒來得及反抗,竟然被酈壬臣一下子扯的彎下腰去。

“跪下!”酈壬臣又吼了一聲,聲音裏浸透了寒意。

那人知道自己沒理,又偷眼看到了士人裝束的酈壬臣,也不敢強硬掙脫,加上耳朵上劇痛難忍,只好跪下了。

“你們全體,”酈壬臣站直身子,轉身面向人群,命令道:“都跪下!”

她大聲道:“叫我看看,大漢的俸祿都養著些什麽人!”

聽到這一句,有一半人惶然的跪下去了,他們肆無忌憚的放蕩生活還沒有完全抹殺他們對來自上級長官口氣的天然恐懼。

就像兔子們已經聞到了鷹犬的氣息一樣,會下意識地縮頭自保。

她補了一句:“誰敢遲疑,明日就不見得能再吃上這口俸祿了。”

酈壬臣站在原地,冷冷發聲,也冷冷的看著他們,他們一個一個都跪下去。

聽到響動,從廚房跑過來湊熱鬧的那幾個人,看到這個情景,也不由自主都伏在地上了。

等到所有人都跪下去,直到還剩一個人站在廣場上,與酈壬臣對峙。

那是個大腹便便的人,也穿著士人袍服——雖然衣冠不整到完全沒有士大夫的儀表——他大概比酈壬臣大二十多歲,正挑釁的瞪著她這個不速之客。

酈壬臣猜出他應該就是城宰,便直視他,問道:“你怎麽還站著?”

城宰輕蔑道:“你是什麽人?”

酈壬臣遲疑了一下,她的裝束明明白白的表明了她也是個士大夫,對方可能是不確定自己的官階是否高於他。

其實她只要說我是你們的大嗇夫就行了,但她不想那麽做。

她心中有個很重要的念頭,她認為應該讓這些人意識到他們觸犯的是王庭的權威,褻瀆了漢制的尊嚴,無恥揮霍了黔首們的課稅,這才是他們的“罪責”,而非僅僅是向她個人的權力低頭就一了百了了。

那個城主似乎是察覺到了她這一絲遲疑,立刻就揪住了這一點,他表面上彬彬有禮,卻暗含譏諷的問:“勞煩您告訴我們,是什麽人在命令我們在她面前跪拜?”

酈壬臣銳利的目光釘在那個人臉上,她心裏默默鼓勵自己,想著:他有什麽好怕的呢?

於是她挺立如松柏,昂然道:“是王命!”

那個城宰看上去晃了一下神,沒有了十足的自信。

酈壬臣上前一步,接著道:“你們敢在堂堂官邸中嬉戲打鬧!你們敢在大漢禁酒令面前偷偷飲酒!你們敢不到酉時便大快朵頤!你們敢放任堆積的政事不去處理!你們對城中黔首的死活毫不關心!”

“那麽,”她提高了嗓門,“你們敢不敢在王廷威儀、在大漢法度面前不下跪?!”

這番話聲音不大,卻如雷貫耳。

城宰喪失了底氣,他也終於不情不願的跪下去了,廣場上鴉雀無聲。

酈壬臣心裏悄悄松了口氣,但她沒有把這點表現出來。她的腳上還沾著行路奔波的泥土,她本不欲孤註一擲的和他們一見面就發生沖突的。不過好在事情的態勢還算掌控在她手裏,沒有出什麽大亂子。

她默默站上了一方土臺子,掃視眾人一眼,說:“我是陽丘邑新任的大嗇夫。”

她簡單介紹了一點自己的名字和履歷,四下裏的人全都安安靜靜的聽著,也許是她的履歷對這個小地方來說實在太過令人震驚了,眾人表現的更加安靜了。

隨後,她從衣服裏摸出一枚王庭頒發的官印——這是她出任的第一個名副其實的漢國官職——“陽丘邑大嗇夫印”,銅印而龜紐,系著青色綬帶,綬帶上的編織花紋在陽光下發出閃閃光澤。

她很珍貴它。

“從今日起,我會接管陽丘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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